说书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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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伍

  璇玑宫,七政殿。

  月下仙人横眉立目地看着润玉:“你同意小露珠请辞的事是真的吗?”

  润玉眼睛一瞬也不瞬,兀自翻阅手中的奏章,上疏北陬泰泽有恶蛟出没,为害一方,泰泽水族不敌,故奏请天帝援兵诛杀恶蛟。

  略一思索,润玉提笔批道:区区恶蛟,不足为惧,命破军派一手下副将领五千天兵,足矣。

  润玉这副神闲气定,爱答不理的模样,看得月下仙人气不打一处来。

  昨日龙娃向他讨要红线,他还以为他这个侄儿的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他还想着一定得让龙娃和小露珠快些成亲然后也生个小娃娃,总不能落后凤娃太多,他还决定等他俩生了小娃娃,自己就受累多带带,定不能让小娃儿被教成了和他父亲一般沉闷无趣的性子,生一个还不够,得多生几个,这样才热闹。

  月下仙人畅想的很美妙,现实却给了他最沉痛的打击,不过一日,月下仙人就听到了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上元仙子要请辞,而天帝陛下也已口头应允,就差正式下昭批准了!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月下仙人气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扔下手中刚刚整理好的一堆红线,气冲冲地就冲进了七政殿。

  “龙娃啊,你是不是……是不是……脑袋又被门挤了?”

  月下仙人怒气上头,便口不择言,什么大不敬的话都说出来了。

   润玉本就被此事搅得心烦,想寄情于政务清醒清醒,偏生丹朱在总一旁喋喋不休,润玉终是忍不住发了句火:“叔父莫不是喝醉了,说什么胡话?叔父若是喝醉了,便找个地方好好醒醒酒,七政殿可不是让你撒酒疯的地方!”

  那冰冷的语气刺的丹朱一惊,嗫嚅了几下随即又想起自己乃是长辈,训诫后辈天经地义,况且他也是为了他好,于是声音便又逐渐大了起来:“你这娃儿,简直不知……”

  许是想到什么,丹朱的语气还是软了下来:“我不知你和小露珠之间发生了什么,你既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只是,有一件事我还是想告于你知,昨日你问我从前你还我的那根红线还在不在,我虽不是很清楚你说的是哪根,不过想来应该是小露珠的,我便想起一件事儿来。”

  润玉并没有看丹朱,好似一心沉浸在面前的奏折上,只是提笔的手微顿了下。

  “小露珠找我问过如何修补破损的红线,只不过那时我正在忙着其他的事,便让她稍等会儿,等我忙完小露珠却已经走了,我也就将这事儿忘了。昨日你提起红线的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去以后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事,不想,你却……”

  剩下的话月下仙人没说,但润玉却知晓他话中之意,他这个叔父应是对当年破坏他的婚事心怀有愧,这么些年一直耿耿于怀,希望能够为他另寻一门好姻缘,便总是撮合他和邝露。

  那时候,他虽有劝阻,却并不是全然不喜的,若他当真想拒绝,也不会任由叔父、颜佑两人一直打趣邝露与他,那些隐秘的心思藏在未尽的话语里,如今却成了他一人的遗憾。

  只是,现在不行了,她既不愿,他便不能勉强她,也不能让他人坏了她的清誉。

  “叔父,以后你和颜佑莫要做那些无谓的事了,辞官是邝露自己的选择。”

  “你莫要诓我,小露珠怎么舍得离开你?”

  月下仙人一脸怀疑,心想定是龙娃做错什么事儿惹小露珠生气了,可这样想,他便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这龙娃得做了什么样的事儿才能气得小露珠主动请辞啊?      

 

  在月下仙人的认知里,邝露对润玉可是死心塌地,不离不弃,就算是拿天雷轰都轰不走的,所以润玉这么说,月下仙人是一个字都不信。

  润玉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回答了。

  “龙娃,不是叔父说你,你虽然聪明,但在情字一事上却犹如顽石一般,你说小露珠不再钟情于你,你还不如说从明天起改由男人生孩子了更能让我相信,这几千年,小露珠对你如何,就算你没感觉,我们这些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别说是肉做的心,就算是万年寒冰也该捂化了,偏偏你……” 月下仙人重重的叹了口气。

  月下仙人字字诛心,润玉脸上的表情也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知道他们都怪他不解风情,怪他不识好歹,可,如今,不是他不肯回头,他回头了啊?

  他回头了,可她早就不愿再等他了。

  即是如此,那他何必再作纠缠?难道还要像从前一样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吗?

  润玉的神情有一刻的松动,不过一瞬,便已消散在眼底。

  “月下仙人,本座还有诸多政务亟待处理,仙人若无要事上禀,便告退吧。”

  言罢,润玉不再看月下仙人,他意思很明显了,便是以天帝之威下逐客令了。

  这几千年来,润玉以雷霆手段,恩威并施,收冥界花界,平鸟族之乱,又御驾亲征妖界,终是将太微在朝时所遗之积弊沉疴顿革一清,真正做到了一统六界,天下大定。

  因而,时有人言道天帝一怒,十方俱灭, 六界四海,唯其独尊,但润玉顾念亲情,甚少在丹朱、颜佑等人面前以天帝自居,依旧是从前那副谦谦君子模样,倒让月下仙人忘了他这侄儿还是个征战杀伐,果断霹雳的天帝,是这天地间唯一至高无上的君父了。

  现下,他们是君臣,而非叔侄。

  若是润玉,月下仙人非得骂他几句解解气,可面对天帝,月下仙人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臣告退。”丹朱俯首一拜,退出了书房。

  便听得脚步声渐远,大概是觉得离得够远了,润玉听到他那个已经几万岁却仍旧如孩童一般任性不羁的叔父狠狠地拂了拂袖子,哼了一声。

  润玉失笑摇头,却也无心批政了,虽然,这本就是推托之言。

  捏了个决,一道银光一闪,润玉便出现在了湛露殿,邝露从前的居处。

  原先被他翻乱的东西已尽数整理好,完全看不出昨日那一场荒唐的痕迹了。

  确实荒唐,堂堂天帝竟将尽心尽责侍奉自己多年的上元仙子旧时的香闺翻得乱七八糟,这要传了出去,不知又要有多少流言了。

  着实荒唐,既已决定不再纠缠,为何自己还要作这般姿态?

  然后,润玉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不甘心。

  是的,我不甘心。

  那是他心底里的声音。

  明明你是爱我的。

  我认识的那条龙是一位真正的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温润如玉。

  明明你一直爱着我。

  无论殿下去哪,邝露都誓死跟随!

   明明你是那么的爱我。

     上元仙子邝露愿一生追随陛下,效忠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什么你会突然不爱我了?

  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手!

  润玉想起昨日邝露推开自己后所说的话:陛下,您是要修太上忘情之人。

     润玉曾与斗姆元君下棋论道,论的便是这太上忘情。

  润玉问,何谓太上?

  最上及至三清,最下及至九幽,诸天万界,皆由天帝主宰,那么,他这个六界至尊的天帝是否就可称之为太上?

  元君道,太上有四界,一则,下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陛下以为自己处于何界?

  润玉想了想,当初他弑父篡位,兵变夺权,后又发动天魔大战,使得忘川河畔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及后他醒悟过来,下罪己诏,收辖地,平战乱,兢兢业业勤政三千年,终是让这六界日渐安定起来。

  但要说这六界无不对他心服口服,润玉尚不敢如此托大,因而,润玉以为,他之太上在畏之之上,亲而誉之之下。

  然后,润玉问,何谓忘情? 又何以忘情?

  化天地,见众生,不谓喜不谓乐不谓悲不谓愁,此可谓太上忘情否?

  元君道,忘情非是无情,有情方能忘情,忘情至公,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不为一人而忘众生,不为众生而忘一人,见弱小而生慈悲,见凶恶而施惩戒,天之至私,用之至公,谓之太上忘情尔。

  润玉听罢,若有所思。

  父慈子孝亦或是恶父逆子,兄友弟恭亦或是手足相残,两情相悦亦或是一厢情愿,朋友相惜亦或是割袍断义,君圣臣贤亦或是昏君佞臣,无论好与不好,快活的或是伤心的,喜、怒、哀、乐、爱、憎、恶,哪怕只是陌路人一句关切的问候,皆是情。

  世间百味,润玉所尝不过其中一二,他于太上忘情,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仅孤独一味润玉就还未曾参破,而亦有那么一人,她与他,亦君亦臣亦主亦仆亦亲亦友,同时也,非君非臣非主非仆非亲非友 ,他从不知将她放于何处,从前不知,而今更不知,那么,今后呢?

     

  元君又道,若要忘情,必先有情,即已无情,何来忘情?若是有情,又何必执着于忘情?缘法何如,强求不得。

  润玉问,元君此话何意?

    元君答,缘起缘灭,法道自然,冥冥之中,自有天命。

  天命? 如果他不信命呢?

  于是润玉问,虽曰天命,又岂知人事不可为之?

  元君不答反问,殊不知陛下所曰之人事未尝不是天命?

  润玉陷入沉思,天之命,物之性,本非志意所与,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而顺其然是曰天命,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而反其道行之亦是天命,天命也好,人事也罢,心之所向,便是吾命。

  虽心中思绪百转,其实不过须臾而已,恰有一片桃花瓣落到润玉与斗姆元君之间的棋盘上,元君拾起花瓣,问道,昔有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那么,陛下,你心中所求,可有答案了?

  天帝陛下答曰,润玉不才,未有迦叶尊者之智,虽未曾得释,亦有一解:往事不可追,来事不可知,一切,不过,从心而已。

  元君一笑,松开手指,那片桃花瓣便随风飘飘而去,润玉亦展颜一笑。

  手上忽有微凉的湿意传来,润玉低头一看,正是魇兽,歪头蹭着自己的手,那凉意便是它身上所沾露水所致。

  润玉正要责备几句,魇兽往后一跳,头上的触角亮了亮,便吐出一颗泛着淡蓝色荧光的梦珠来。

  正是昨日他与邝露在这殿中所发生之事,这是,邝露的所见梦。

  润玉接住梦珠,正想打开仔细一观,魇兽跳到他身边来,咬着他的袖子拽着他往一处走,润玉不解其意,便随着魇兽的动作而动。

  走至梳妆台前,魇兽松开了他的衣袖,头在柜门前面拱了拱,示意润玉打开它。

  润玉心中疑惑顿生,便依着魇兽的意思打开了柜门,里面是一方檀木妆奁,上面雕着些许镂空的花纹,虽是简单的样式,倒也挺精巧别致的,就如邝露的人一样。

  打开妆奁前,润玉脸上微红了红,虽说他昨日在这里乱翻了一通,但此时的境况和当时却又不一样,昨日他是有意为之,虽打翻了些东西,但有些东西他是碰也未碰的,今日这般,倒显得他好似那等窃玉偷香之人似的。

  羞赧归羞赧,可好奇心已被勾起,一番思想斗争后,润玉还是打开了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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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有引用

  1、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引自百度

  2、太上,下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老子·道经》

  3、是以天之命,物之性,本非志意所与;而能尽其性,则物性尽,天命至,有不知其所以然者而无不通。——《张蒙注·诚明》

  4、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五灯会元·七佛·释迦牟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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